每天早上,將近九點鐘光景,玻璃門上的簾子拉開了,門從里面撥了銷。這城市的街是扭的,房屋的朝向便不那么正,說不出是怎樣一來,太陽從門外照到鏡子上,很晃眼的。在晃眼的陽光里,兩位小姐在擺放椅子,收拾鏡臺上的小東西,順便對了鏡子整理身上的衣衫和頭發(fā)。有一點像舞臺,方才拉開帷幕。倘有趕早的顧客,這時候推門進去,會嗅出店堂里的氣味有些濁,夾雜著許多成分?!八被颉八碑斎环直娌怀瞿抢锩嬗斜蝗斓臍馕叮炝讼阒捏w味,還有幾種吃食的氣味:泡飯的米湯氣,醬菜的鹽醬氣,油條的油氣,再有一股灼熱的磁鐵氣味,來自剛燃過的電爐。她們就是在里面過宿的,折疊床,鋪蓋,鍋碗,都掩在后門外面。這里還有一扇后門,門外正是人家的后窗臺,用紙板箱圍住半平方米的地方,擱置這些雜物,上面再覆一張塑料薄膜。在這條窄街上,沿街的住戶門口,都堆放著雜物,所以,就不顯得突兀和不妥。過了一時,老板也來了,進來看看,并沒什么事,就又走了。走了一時,又來,再看看,還是沒什么事,再又走了。他顯得很忙碌,有著一些對外的交道需要處理的樣子。有了自己的生意,做了老板,他的外形上似乎有了改變。他黑了,抑或并不是黑,而是粗糙,就像染了一層風霜。而且,有一種焦慮,替代了他們這類手藝人的悠閑勁。那是由手藝嫻熟而生出的松弛,以致都有點油滑氣了。現(xiàn)在,他卻是沉郁了。這件黑皮夾克他穿著真是不像樣,硬、板、灰蒙蒙,就像一個奔走在城鄉(xiāng)之間的水產(chǎn)販子。黑色牛皮鞋也蒙了灰,顯出奔走操勞的樣子。等他跑進跑出靠一段落,停歇下來,一時又沒有剪和吹的客人,他便坐在柜臺里面,背后是嵌了鏡子的玻璃壁架,架上放各種洗滌品,冷燙精,護發(fā)素,油膏。柜臺上立有一面硬紙板,上面排列著標了號碼的各種染顏色樣本??傊@發(fā)廊雖小,可五臟俱全。老板坐在柜臺里邊,用指甲銼銼著指甲。這帶有女氣的動作,倒流露出一點他本行的小習氣。
他低頭坐在那里,任憑小姐們與閑坐的人如何聒噪,也不搭腔。人們幾乎都將他忘了,可是,很奇怪地,又像是要說給他聽。倘若他要不在場,說話的興頭就會低一點,話題也變得散漫,東一句,西一句,有些漫不經(jīng)心的意思。這個沉默的人,無論如何是這里的主人,起著核心的作用。現(xiàn)在,他坐在這里了,眼睛望著前邊的玻璃門,門外街面上的忙碌,有一種熟稔的日常氣息。人臉大致是相熟的,所作所為還是相熟。在這鬧市的腹地,夾在民居中間的街,也是近似鄉(xiāng)村的氣質,相對封閉。外面世界的波瀾,還進不到這里面,只會因沖擊邊岸而引起騷動。老板的眼光茫茫然的,這是處在創(chuàng)業(yè)艱難中的人統(tǒng)有的眼光,忙定下來,不禁自問道:有什么意思呢?發(fā)廊里的閑話很熱烈,兩位小姐興奮著,手在客人頭上動作,連帶身體雀躍著,形成一種舞蹈的節(jié)奏。肥皂泡飛到客人的眼睛里,客人抗議了一次,又抗議了一次,待到第三次,空氣中就有了火氣。老板在柜臺后面立起來,可是,沒有等他走到客人身后,有一個人卻代替他,擠開了那位小姐。這是邊上坐著的一個閑人,也算是??土?,家住街那頭百貨公司樓上,丈夫是做生意的,養(yǎng)著她,沒事,就到這里來坐著。
她從鐵架折疊椅上站起來,走到客人身后,略一挽袖,抬起手臂,手指頭沿了客人發(fā)際往兩邊敏捷地爬行開去,額上立即干凈了。她快速地將客人頂上的泡沫堆疊起來,然后伸進深處抓撓。她笑嘻嘻地回頭看人們,好像在說:怎么樣?是孩子氣的技癢,也顯出她曾經(jīng)是干過這一行的。要這么一想,你便發(fā)現(xiàn),她其實也和那兩個小姐有些像呢!圓臉,短發(fā),細淡尚端正的五官。所有的洗發(fā)小姐幾乎都像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她的個子比那兩個小姐還要小些,穿呢?又穿了一條燈芯絨,胸前縫一個狗熊貼花的背帶褲,這使她看起來,完全是孩子的形容。不過,再仔細端量,才會看出她懷有著身孕!這樣,你忽就不確定起來。進一步地,你注意到她看人的眼光,不是像那兩位一樣直逼逼的,恰巧相反,很柔軟,似乎什么都沒看,其實全看見了。你想,這女人有些不簡單??!到此,她已經(jīng)與那兩位小姐完全區(qū)別開來了。她們有著本質的不同,這不同來源于經(jīng)驗、年齡、天賦,還有地域。對了,這女人是上海人,她說一口上海話。她甚至還不像她那個年齡,二十多,三十,或者三十出頭?就這一個年齡段吧,她不像這個年齡段的上海男女,有許多流行語,又有許多生硬的發(fā)音。她的上海話竟有些老派的純熟,這顯示她應該是在正宗的滬上生活里面。
客人安靜下來,小姐們則興奮著問出諸多問題,總起來就是,你也做過這一行啊!她翹起下巴,朝柜臺,也就是老板的方向一點:我開過一個發(fā)廊。不等人們發(fā)出驚愕的嘆聲,她又加上一句,先前做過一段百貨。再是一句:還開過一家飯店,名叫“好吃”!說到此,人們反倒不吃驚了,因為不大可信。這三段式加在一起需要多長時間?而她究竟又有多大年紀?再看她臉上的笑容,那樣得意的,又變成孩子了,沉不住氣,愛說大話的孩子,狡黠地眨眨眼:信不信隨便。小姐們不看她了,由她自己替客人洗頭。她笑著將干洗的全套動作做了兩遍,然后說:沖去吧!將客人還給原先的小姐,帶到洗頭池前,自己舉著手等在一邊,等水池子空出來好沖手。她很有興趣地看著手上堆著的泡沫,手指撮弄出一個尖,尖上正好停著一點太陽光。光流連到她臉上,她的笑容在晃動的光影里有一點惘然。店里有一瞬是靜著的,只有水沖在頭發(fā)里柔和的咝聲,還有煤氣熱水器噗一聲開,又噗一聲關。老板肘撐在膝上,下巴托在掌中,那樣子有點像小孩,想著小孩子家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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