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姐姐的床上,很快響起了呼嚕聲。我靜靜地看著窗外無盡的黑夜。姐姐的呼嚕聲讓夜越發(fā)地靜了。深深地陷在床中央,我忽然覺得有些飄忽。忽然覺得自己很小,很小,小得像糧倉里的一顆麥子。
我睡不著。
打開床頭的閱讀燈,我拿起一本賓館配送的雜志,隨便翻到某頁讀了起來。是一篇小散文,說婚外戀的:
“……婚姻是什么?社會的、經(jīng)濟的、家庭的、傳宗接代的……諸多大梁把它造成了一所復(fù)雜且堅固的房子。房子里琳瑯滿目,都是生活的必需品。而婚外戀呢? 它是森林深處的一方草地,兩人相遇,躺在上面,星光熠熠,月光溶溶,花香如酒,鳥鳴如歌……它在婚外,婚姻所有的功能和用處,它都不必考慮。它是最純粹的那點兒愛,它是最樸素的那點兒愛,它是最簡單的那點兒愛,它也是最可憐的那點兒愛。它的存在,除了愛本身以外,不再有任何意味。
忽然想起那年我去敦煌看到的月牙泉。月牙泉,它孤零零地汪在那里,如一只無辜的眼睛,讓人心疼。仿佛一彎稍縱即逝的奇跡。
在我的想象中,真正優(yōu)質(zhì)的婚外戀就是這樣的奇跡?!?/p>
……
我笑了。呵,可真會寫。我也去過敦煌,我也看過月牙泉,我也知道月牙泉外是漫漫黃沙,可我怎么就想不到這些呢?看看這些句子——
“所以啊,最嬌弱、最清澈、最甘甜的月牙泉,當你碰到它的時候,如果你情不自禁地躬身去掬。那就去吧。不要問月牙泉的以后,也不要問月牙泉的將來,更不要去環(huán)顧那一望無際的漫漫黃沙。那些都在月牙泉外,在你本來就很微渺的步履之外。
你只需看月牙泉。靜靜的,默默的,看著月牙泉本身?!?/p>
……
我合上雜志。不能再看了。這篇狗屁小散文勾出了我的難過。我抵抗一切讓我難過的事物?;畹搅诉@把年紀,我想抵抗一切難過。可是,不行,還是難過起來了——不,不是為婚外戀難過,婚外戀本身沒什么好難過的。要難過我也就不此起彼伏地戀著了。那是為什么呢?好像是為姐姐,但又不全是。那到底還為了什么呢?嗯,好像還有那個詞:月牙泉本身。對,這個月牙泉本身也讓我難過。那么這又是為了什么呢?嗯,好像,好像我曾經(jīng)就是那個本身。是么?我曾經(jīng)就是那個本身么?如果我曾經(jīng)是那個本身,那我到底是怎么干涸到這步田地的呢?
腦袋里頓時漫漫黃沙。我忍不住又笑起自己來:切,就你?別糟蹋月牙泉了。
我翻過身,看著姐姐。姐姐此時只是一個輪廓。我看著她。這是我的姐姐,我和她是一個父母,我和她曾經(jīng)是那么近,后來變得那么遠,現(xiàn)在,此刻,又是那么近。明天之后,又會是那么遠。我和她,這樣的晚上,很可能只有一個。那么,這個唯一的晚上,是不是也如那篇文章所言,是一個月牙泉呢?
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一種無邊無際的恐懼。
“姐?!蔽液?。
她仍然睡著。
“姐!”我提高了聲音。她的呼嚕聲停頓了片刻,又響起來。
“姐!”我更大聲。
“嗯?”她應(yīng)答:“咋了?”
“我……有點兒冷?!?/p>
她坐了起來,有些茫然地怔了片刻,摸索到我的床邊,道:“別是發(fā)燒了吧。”然后,她摸了摸我的額頭,道:“不燒?!庇置嗣业谋蛔?,道:“這被子是有點兒薄。你秉性瓤,不頂。”
她打開燈,在房間里搜尋起來,但是沒有多余的被子。她想了想,把她的被子摟了過來,道:“咱們擠一塊睡,你就不冷了?!?/p>
姐姐的呼嚕聲在耳邊重新響起。她厚實的背緊貼著我的背。我在姐姐溫暖的體溫里,靜靜地看著窗外無盡的黑夜,淚忽然無聲無息地流了出來。我沒有擦,任它在內(nèi)眼角那里越聚越多。我忽然想:這一洼小小的淚,襯著我黃色的皮膚,是不是也有點兒像沙漠里的月牙泉呢?
原發(fā)《西部》2011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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