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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上高中三年級的時候，白杏那邊的花銷越來越多了。多數(shù)同學(xué)來自城里的老板家庭，開學(xué)的那一天奔馳寶馬卡迪拉克雪佛蘭雪鐵龍凌志日產(chǎn)一大片，公路都為之堵塞了。白杏是坐著爸爸開的三馬子來的。同學(xué)們的衣裝名牌炫耀，女生們的化妝品，她不但沒有用過也沒有聽說過。而學(xué)校里又是秋游又是運動會，又是藝術(shù)節(jié)又是大聯(lián)歡，又是書法比賽又是補鈣補鋅與一些商人聯(lián)手推銷營養(yǎng)與國家的未來—— 一些營養(yǎng)食品與飲料的推廣詞是：“為了國家民族的未來”，樣樣活動都沒有說要繳納多少錢，但樣樣活動都是孩子們顯示自己的家境與慷慨程度的平臺，在這樣的學(xué)校生活里，白杏每天感覺到的都是屈辱與憋氣。
那時候還沒有發(fā)達的互聯(lián)網(wǎng)，沒有“拼爹時代”一詞，白杏也遠遠不是有爹可拼的一族。但是，在紫李子峪中學(xué)，拼爹的實際已經(jīng)擺在了白杏的面前。拼爹一詞的終于誕生，證明了存在決定意識，生活先于語詞。
一個周末，為了需要做新衣服參加國慶歌詠大賽的事情讓白杏痛感到?jīng)]有錢的委曲、向繼母要錢的丟份兒、繼母面孔的難以忍受、父親的舐犢之情的終無大用、與隨著年齡漸大再也無法與有錢人家的子女混在一塊兒了的自覺的痛心疾首，她大喊起來：“你們不用為難，我對不起你們，我花錢太多，我不上學(xué)了……”她突然帶著青春期的歇斯底里，變音變色地大叫。
同時，她抄起面前的一個搪瓷茶杯，照著玻璃窗砸去，咣當(dāng)，嘩啦，吱嘎，玻璃窗受損了。
接著是白大梁給了閨女一個大嘴巴。
白杏愕然。長這么大，爹爹從來沒有動過她一個手指。她看了爹爹一會兒，白大梁一副傻呵呵、糊涂涂、茫茫然的樣子。白杏沒出聲，回到了自己住的西廂房。原來白杏和爹爹住的是北房，從爹爹再婚，她下調(diào)到西廂房去了。北房是土木磚瓦結(jié)構(gòu)，高大寬敞明亮，廂房是預(yù)制鋼筋架子，臨時澆灌水泥，冬冷夏熱，五面洋灰，不通氣，無毛細作用，居住不適。
等到第二天一早，大梁與二鳳發(fā)現(xiàn)，閨女已經(jīng)不在了。
十二
離現(xiàn)在的居民點三公里，有一座孤立的山頭，山頂被鏟平，方圓不過幾百平方米，上面蓋了幾間茅草房和一個大院子。這是本村仍然保留的少數(shù)幾處老房子之一。歪歪斜斜的院墻上還依稀看得出大躍進年間的標語：“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shè)社會主義！”由于早已無人居住，院子里一片雜草和厚厚的幾層羊糞蛋子。正房的房檐下，有一處電燈開關(guān)，說明早在近半個世紀前，憋足了勁卻頗有些蠻干的干部群眾已經(jīng)在踐行農(nóng)村電氣化之夢。列寧說過嘛，蘇維埃加上電氣化就是共產(chǎn)主義?？磕嗪透刹荽钇饋淼奈蓓敚捎跊]有防水材料，修成兩面的大斜坡好走雨水。還有室內(nèi)仰望，看到的裸露的梁柁椽子和破洞多多的葦席，比此后的民居還更有文化意蘊。如果你是國畫家，你會視此房為珍寶。一出院門，居高臨下，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位于你腳下的果木叢林、灌木荊棘蒿草，也很給人美好的感覺。老王他們在這里生活的時候，將此舊房命名為“小廟”，沒有常理或考證上的根據(jù)，他們自然而然地覺得在二十世紀末葉，這樣的房舍更像一座小廟。
白杏挨了爹爹一個嘴巴，悄悄離家的第一夜，傳出來是在“小廟”度過的，而且呂二鳳援引一二三四，四位鄉(xiāng)親的話說，那天晚上待在小廟里欣賞享用新鮮羊糞蛋氣味的不只白杏一人，而是有另一男青年在。人們甚至傳出了二人在小廟里發(fā)出的響動，說的人，聽的人，包括轉(zhuǎn)述的人呂二鳳，一提到這響動就二目放光。
“放屁！”白大梁二目圓睜，怒火中燒，呂二鳳還從來沒有見過他的這副神情，她不說了。同時，她對全村廣播了大梁給了白杏一個大嘴巴的鐵的事實。
別人談起此事，白大梁一言不發(fā)。許多年以后，大梁才說了兩句話，第一句：
“我不就是圖她上個學(xué)嘛……”
第二句：
“我當(dāng)時要打的不是她……”
關(guān)心者問道：“你要打誰？你要打呂二鳳嗎？你敢嗎？”
白大梁低下了頭，又是一聲不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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