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給他。”徐寶冊搖搖頭,“我夢見他好像生了氣,說再也不來了……”
老六哥嘴角上掛了一絲譏諷的笑容。
又有一天,徐寶冊正給瓜澆水,一抬頭看到海邊上有個人在向這邊遙望,那身影兒很像是瓜魔。他拋了手里的水桶,上前幾步喊道:
“瓜魔呀?是你這小子!你怎么不過來呀?瓜魔——瓜魔——”
那是瓜魔,徐寶冊越看越認得準了,于是就一聲連一聲地喊他,用手比劃著讓他過來??墒枪夏o動于衷地站在那兒,望了一會兒,就晃晃蕩蕩地走開了……徐寶冊愣愣地站在那兒,兩手緊緊地揪著自己肥大的褲腿。
老六哥對他說:“你再不要喊那東西了——他是再也不會來了。有一次你不在,他坐在鋪子上吃瓜,吃下一個還要吃,我阻止了他。這小子一氣走了?!?/p>
徐寶冊聽著,啊了一聲,瞪大眼珠子盯著老六哥。
老六哥有些慌促地挪動了一下身子,避開對方的眼睛。
徐寶冊卻只是盯著他……停了一會兒,徐寶冊尋了一個最大的西瓜,頂在肚皮上抱回鋪子,對準那個案板,狠狠地摔下去。西瓜碎成一塊一塊,他兩手顫抖著攏到一起,捧起一塊吃著,瓜瓤兒涂了一腮。吃過瓜,他就躺在涼席上睡著了。
老六哥把這一切看在眼里,不敢說上一句話。
徐寶冊醒來后,老六哥坐在他的近前。徐寶冊眼望著北邊的海岸線說:“我早就知道你是舍不得那幾個瓜!你要發(fā)一筆狠財,你不說我也知道!瓜魔平日里幫瓜田做了多少活兒?送來多少魚?你也全不顧了……”
當天下午,徐寶冊就到海上尋找瓜魔去了。
瓜魔在海里。他爬上海岸,坐在徐寶冊的身旁哭了。眼淚剛一流下來,他就伸出那只瘦瘦的、黑黑的手掌抹去,不吱一聲。徐寶冊要他再到鋪子里去,他搖搖頭,神情十分堅決。最后,老頭子長嘆了一聲,走開了。
兩個老頭子還像過去一樣,每天給瓜澆水、打杈子;晚上,還像過去那樣給瓜田守夜……可是,他們不再高聲談論什么,也不再笑。徐寶冊無精打采,他覺得自己突然變得沒有力氣了……終于有一天他對老六哥說:
“六哥!我忍了好多天了,我今天要跟你說:我不想在瓜田里做下去了。你另找一個搭檔吧。真的,開始我忍著,可是以后我不能再忍了。咱倆在一起種了多年瓜,我今天離去對不起你哩,你多擔待吧!”
老六哥驚疑地咬住嘴里的煙鍋,轉著圈兒看徐寶冊,說:“你,你瘋了……”
徐寶冊說:“我真的要走,今天就回村里去。”
老六哥這才知道他是下了決心了,有些失望地蹲在了地上。
徐寶冊說:“還是李玉和說的好:‘我們是兩股道上跑的車,走的不是一條路?。 ?/p>
老六哥聲音顫顫地說:“什么時候了,還有心去說這些!”他灑下了兩滴渾濁的眼淚……突然,他站起來,低著頭,只把手一揮說,“走吧,寶冊,有難處再來找你老哥我!”
徐寶冊離去了。半月之后,他重新與別人合包下一片海灘葡萄園,到園里看葡萄去了……瓜魔又常常去園里找他玩,兩人像過去那樣睡在草鋪子里,半夜點火燒起魚湯……
一個晚上,他們仰臉躺在草鋪里,瓜魔又把腳搭在了徐寶冊光滑的后背上。他用那沙沙的嗓子唱著什么,聲音越來越輕,終于一聲不響了。停了一會兒,他對徐寶冊說:“我真想那個瓜田……”
徐寶冊笑笑:“你想吃瓜了?瓜魔!”
瓜魔坐起來,望著迷茫的星空,執(zhí)拗地搖搖頭:“我是想那潭清水……真的,那潭清水!”
徐寶冊沒有做聲。
這是個清涼的夜晚,風吹在葡萄架上,刷刷地響……徐寶冊聲音低緩地自語道:“葡萄也需要個水潭呢,我想在這兒動手挖一個……”
瓜魔的眼睛一亮:“那水潭不是好多人才挖成的嗎?我們能行?”
徐寶冊點點頭。
瓜魔笑了:“我真想那潭清水……”
一個早晨,一老一少真的找塊空地,動手挖水潭了。大概泥土很硬,他們一人拿一把鐵鍬,腰彎得很低,在桔紅色的霞光里往下用著力氣……
1983年5寫于濟南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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