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他們重新坐起來的時候,她很快就跑進(jìn)衛(wèi)生間去了。他聽見了一陣水聲。她重新出來以后,卻不看他,而是盯著窗戶看著。 “剛才你關(guān)窗戶了嗎?”她有點膽怯但又很著急地問他。
“這太不應(yīng)該了,”她又說,渭珠在她的眼圈里打轉(zhuǎn),“你現(xiàn)在一定會覺得我是一個不好的女人,一定是這樣的。我沒說錯吧。你說,我說錯了嗎?”孫良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他只能走到她的身邊,把手搭在她的肩上,他的手還順著她的胳膊往下移了一點。剛才,他看見那里有一個種牛痘留下的小斑。 “幸虧我還沒有孩子,”她說, “否則我真不知道怎樣去看孩子的眼睛?!庇心敲匆欢螘r間,他短暫地離開了她,為的是把窗簾拉開,讓微弱的陽光照進(jìn)來。窗外有一株懸鈴木,那些荔枝似的果穗懸掛在那里,把陽光搞得非常零碎?!靶液媚泷R上就要走了?!彼f。說這話的時候,她仰起臉看了他一下。她的眼里已經(jīng)沒有了淚水。她把她的頭抵在他的胸部下面,而且抵得更緊了。她的幾根頭發(fā)好像和他的扣子纏到了一起,他小心地把扣子解開了,以免她突然站起來時,把發(fā)絲拉斷。
他在濟州呆了三天。第三天,他本來想去城外看望一下伯父,可他到車站的時候,卻上了開往鄭州的汽車。車在濟州市兜了一個圈子,使他有機會看了一下濟州的變化,但那些變化并沒有在他心底留下什么痕跡。他只是想,車怎么還沒有開出去啊。
回到鄭州,孫良就又回到了他原來的狀態(tài)。他的妻子沒過多久就又去了澳大利亞。送妻子走的那一天,他有一種永別的感覺。想到上次也是這樣,這種感覺就淡了許多。但從機場回來,他還是給妻子寫了一封信。信中的話也是他多次說過的。他講他之所以不愿和她一起走,是因為他是一個靠文字生活的人,他無法想象離開了母語,會是什么樣子。當(dāng)天晚上,他打完牌回到家里,又接著把那封信寫完了。但寫的時候,他的感覺有了一點變化。他想,他或許真的應(yīng)該離開這個鬼地方,離開那些朋友,到那個四周都是海藍(lán)色的國度?!澳切┻|闊的牧場啊。”他這樣感慨了一聲,隨手把這句話寫了進(jìn)去。他看了看,覺得它放在那里有點別扭,就把這一頁揉到了紙簍里。兩個星期之后,他就把鄧林給忘了。只是看到墻角堆放的那些變少的論文集,他才會想起他的濟州之行。他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他去濟州的路上看到的那些麥田和麥田上的烏鴉。在記憶中,那些情景都很有詩意。他給晚報寫了一篇文章,談到正是那些鳥引起了他對日益消失的田園的懷念。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他又有點激動,字跡難免有點潦草,定稿時有些字連他自己都認(rèn)不出來了。因為寫這篇文章,他的一些記憶被激活了。在那些驚飛而起的鳥的背后,鄧林出現(xiàn)了。他隨之想起了許多細(xì)節(jié),包括鄧林胳膊上的那個牛痘疤。 這一天,他去參加一個座談會。會上會下,他發(fā)現(xiàn)自己總是不由自主地要把他看到的每一個女人拿來和鄧林比一下。他想起了鄧林在做愛之后的那種羞怯的表情和她的懺悔。當(dāng)時,他覺得那種懺悔有點好笑,現(xiàn)在他卻不這樣看了。他想,如果你覺得可笑,那你就是在嘲笑真正的生活,嘲笑人的尊嚴(yán)。我當(dāng)時笑她了嗎?吃飯的時候,他坐在一個角落里,一邊對付一塊牛排,一邊問自己。他想自己其實并沒有笑她,在她說話的時候,他正盯著懸鈴木那灰白的枝條和暗紅色的果球發(fā)愣呢。
費邊這天也在。當(dāng)他跑到他的這張桌子旁邊,說他怎樣吃不慣牛排的時候,孫良說: “你吃過懸鈴木的果球嗎?”話一出口,他就感到自己的話有點莫名其妙。費邊說他沒有吃過,也不打算吃,據(jù)他所知,那東西沒有什么用處。孫良很想跟費邊談他在濟州遇到的鄧林,可費邊離開了。下午接著開會的時候,他和費邊坐到了一排,他正要開U,突然覺得不知道該從何講起。這件事隱藏在他的胸口,似乎很重,他感到自己有點承受不住了。他到樓梯口站了一會兒,又覺得有點輕飄飄的,就像微醉之后的眩暈。
當(dāng)天下午,他沒有等到吃那頓晚餐,就走了。他坐的是一輛破舊的長途客車。在高速公路上,車壞了一次,好久沒有修好。他對售票員說,他不要求退票,但請她幫他再攔一輛車。他的說法遭到了別的旅客的反對,他們說,要是修不好,票都得退掉,不能因為一個人壞掉了規(guī)矩。他只好在那里等下去。天已經(jīng)黑了,.他接過一個旅客的手電筒,幫修車的司機照著。他還往天空照了照,燈柱一直延伸得很遠(yuǎn)。人們都等得很著急,為了讓人們不生氣,他還用手電照了照自己的臉。這是他小時候常玩的把戲,手電從下巴往上照,那張臉就顯得非常好玩?!罢嫠麐尰??!惫挥腥诉@么說。他想起有一次,幾個朋友在一起為南方的一本雜志搞人文精神對話,晚.卜喝酒的時候,一個人喝醉了。有人在飯店門口用手電照了照星空,那個喝醉的人立即要順著那個光柱往上爬。拿手電的人把燈光一滅,那個人就像從樹上掉下來了似的,一頭栽到了地上。他想,等我見到了鄧林,我要把這個笑話給她講一講。
一直到九點多鐘,他才到達(dá)濟州。他來到了濟州賓館,可門衛(wèi)不讓他進(jìn)去,說這里正接待一個會議,不接納別的客人。他看了看他住過的那問房,那里并沒有亮燈,有許多房間都沒有亮燈。他想大概是他的衣服太臟了,門衛(wèi)把他看成了胡鬧的民工。他后悔自己當(dāng)初不該往車下面鉆。我怎么那么傻啊,售票員都懶得鉆,我干嗎要進(jìn)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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