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累。累。實在是累。
王全失眠更厲害了,一點睡不著,眼里布滿血絲,頭發(fā)亂糟糟的像個雞窩。一眼看去,活像一個惡鬼。脾氣也壞了,不再顯得那么寬厚。有天晚上,因為“磨桌”打鼾,他狠狠將“磨桌”打了兩拳。“磨桌”醒來,蒙著頭“嗚嗚”哭,他又在一旁嘬牙花子:“這怎么好,這怎么好?!薄澳プ馈蹦X仁更加痛了,一看書就痛,只好花兩毛錢買了一盒清涼油,在兩邊太陽穴上亂抹,弄得滿宿舍清涼油味。一天晚上我回宿舍見他又在哭,便問:
“是不是王全又打你了?”
他搖搖頭,說:“太苦,太苦,班長,別讓我考大學了,讓我考個小中專吧?!?/p>
咕咕鳥叫了,割麥子了。學校老師停止輔導,去割學校種的麥子。學生們馬放南山,由自己去折騰。我找校長反映這問題,校長說惟一的辦法是讓學生幫老師早一點收完麥子,然后才能上課。我怪校長心狠,離考試剩一個月了,還剝削學生的時間。但我到教室一說,大伙倒很高興,都擁護校長,愿意去割麥子。原來大伙學習的弦繃得太緊了,在那里死用功,其實效果很差。現(xiàn)在聽說校長讓割麥子,正好有了換一換腦子的理由,于是發(fā)出一聲喊,爭先恐后擁出教室,去幫老師割麥子。學校的麥地在小河的西邊,大家趕到那里,二話不說,搶過老師的鐮刀,雁隊一樣拉開長排,“嚓”,“嚓”,“嚓嚓”,緊張而有節(jié)奏、快而不亂地割著。一會兒割倒了半截地。緊繃著的神經(jīng),在汗水的浸泡下,都暫時松弛下來。大家似又成了在農(nóng)田干活的農(nóng)家少男少女,嘻嘻哈哈,打打鬧鬧。許多老師帶著贊賞的神情,站在田頭看。馬中說:“這幫學生學習強不強不說,割麥子的能力可是不差。要是高考考割麥子就好了!”我抹了一把汗水,看看這田野和人,第一次感到:勞動是幸福的。
不到一個下午,麥子就割完了。校長受了感動,通知伙房免費改善一次生活。又是蘿卜燉肉。但這次管夠。大家洗了手臉,就去吃飯。那飯吃得好香!
但以后的幾天里,卻出了幾件不愉快的事情。
第一件是王全退學。離高考只剩一個月,他卻突然決定不上了。當時是實行責任田的第一年,各村都帶著麥苗分了地。王全家也分了幾畝,現(xiàn)在麥焦發(fā)黃,等人去割,不割就焦到了地里。王全那高大的老婆又來了,但這次不罵,是一本正經(jīng)地商量:
“地里麥子焦了,你回去割不割?割咱就割,不割就讓它龜孫焦到地里!”
然后不等王全回答,撅著屁股就走了。
這次王全陷入了沉思。
到了晚上,他把我拉出教室,第一次從口袋掏出一包煙卷,遞給我一支,他叼了一支。我們?nèi)贾鵁煟藘煽?,他問?/p>
“老弟,不說咱倆以前是同學,現(xiàn)在一個屋也躺了大半年了。咱哥倆兒過心不過心?”
我說:“那還用說。”
他又吸了一口煙:“那我問你一句話,你得實打?qū)嵏嬖V我。”
我說:“那還用說。”
“你說,就我這德行,我能考上嗎?”
我一愣,竟答不上來。說實話,論王全的智力,實不算強,無論什么東西,過腦子不能記兩晚上,黃河他能記成三十三公里。何況這大半年,他一直失眠,記性更壞。但他用功,卻是大家看見的。我安慰他:
“大半年的苦都受了,還差這一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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