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高考結(jié)束了。
我相信我考得不錯。我預(yù)感我能被錄取。不能上重點大學(xué),起碼也能上普通大學(xué)。我把自己的感覺告訴了在考場警戒線外等了兩天的爹,爹一下竟說不出話來。平生第一次,一個老農(nóng),像西方人一樣,把兒子緊緊地?fù)肀г趹牙?,顛三倒四地說:“這怎么好,這怎么好。”然后放開我,“嘿嘿”亂笑,一溜小跑拉我出了校門,要帶我回家;我說學(xué)校還有我的行李,他又放開我,自己先走了,說要趕回家,告訴我媽和弟弟,讓他們也高興高興。
復(fù)習(xí)班結(jié)束了。聚了一場的同學(xué),就要分手了。高考有考得好的,有考得壞的,有哭的,有笑的。但現(xiàn)在要分別了,大家都抑制住個人的感情,又聚到大宿舍里,親熱得兄弟似的。惟獨“磨桌”還在住院,不在這里。大家湊了錢,買了兩瓶燒酒,一包花生米,每人輪流抿一口,捏個花生豆,算是相聚一場。這時,倒有許多同學(xué)真情地哭了。有的女同學(xué),還哭得抽抽搭搭的。喝過酒,又說一場話,說不管誰考上,誰沒考上,誰將來富貴了,誰仍是莊稼老粗,都相互不能忘。又引用剛學(xué)過的古文,叫“茍富貴,勿相忘”。一直說到太陽偏西,才各人打各人的行李,然后依依不舍地分手,各人回各人村子里去。
同學(xué)們都走了。但我沒有急著回去。我想找個地方好好松弛一下。于是一個人跑了十里路,來到大橋上,看看四處沒人,脫得赤條條的,一下跳進(jìn)了河里,將大半年積得渾身的厚厚的污垢都搓了個凈。又順流游泳,逆流上來。游得累了,仰面躺到水上,看藍(lán)藍(lán)的天??戳税胩?,我忽然又想起王全,想起“磨桌”,想起“耗子”,心里又難受起來。我現(xiàn)在感到的是愉快,他們感到的一定是痛苦,我像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一樣,急忙從河里爬出來,穿上了衣服。
順著小路,我一陣高興一陣難過向回走。我又想起了爹媽和弟弟,這大半年他們省吃儉用,供我上學(xué),我應(yīng)該趕緊收拾行李回家。我又想起李愛蓮,不知她父親的病怎么樣了,她在新鄉(xiāng)考得怎么樣。我著急起來,決定明天一早去新鄉(xiāng)。
就這樣胡思亂想,我忽然發(fā)現(xiàn)前面有一拉糞的小驢車。旁邊趕車的,竟像是王全。我急忙跑上去,果然是他。我大叫一聲,一把抱住了他。
和王全僅分別了一個月,他卻大大變了樣,再也不像一個復(fù)習(xí)考試的學(xué)生,而像一個地地道道的老農(nóng)。戴一破草帽,披著臟褂子,滿臉胡茬,手中握著一桿鞭。
王全見了我,也很高興,也一把抱住我,急著問我考得怎么樣,我急著問他麥子收了沒有,嫂子怎么樣,孩子怎么樣,不知誰先回答好,不禁都“哈哈”笑起來。
一塊兒走了一段,該說的話都說了。我突然又想起李愛蓮,忙問:
“你知道李愛蓮最近的情況嗎?她爹的病怎么樣了?她說在新鄉(xiāng)考學(xué),考得怎么樣?”
王全沒回答我,卻用疑問的眼光看我:“她的事,你不知道?”
“她給我來信,說在新鄉(xiāng)考的!”
王全嘆了一口氣:“她根本沒參加考試!”
我大吃一驚,張開嘴,半天合不攏。王全只低頭不語。我突然叫道:“什么,沒參加考試?不可能!她給我寫了信!”
王全又嘆了一口氣:“她沒參加考試!”
“那她干什么去了?”我急忙問。
王全突然蹲在地上,又雙手抱住頭,半天才說:“你真不知道?——她出嫁啦!”
“???”我如同五雷轟頂,半天回不過味兒來。等回過味兒來,上前一把抓住王全,狠命地揪著:“你騙我,你胡說!這怎么可能呢!她親筆寫信,說在新鄉(xiāng)參加考試!出嫁?這怎么可能!王全,咱們可是好同學(xué),你別捉弄我好不好?”
王全這時抽抽搭搭哭了起來:“看樣子你真不知道。咱倆是好同學(xué),我也知道你與李愛蓮的關(guān)系,怎么能騙你。她爹這次病得不一般,要死要活的,一到新鄉(xiāng)就大吐血。沒五百塊錢人家不讓住院,不開刀就活不了命。一家人急得什么似的。急手抓魚,錢哪里借得來?這時王村的暴發(fā)戶呂奇說,只要李愛蓮嫁給他,他就出醫(yī)療費。你想,人命關(guān)天的事,又不能等,于是就……”
我放開王全,怔怔地站在那里,覺得這是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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