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十三推磨
陳忠實
“娘……的……兒——”
一句戲詞兒寫到特別順暢也特別得意處,李十三就唱出聲來。實際上,每一句戲詞乃至每一句白口,都是自己在心里敲著鼓點和著弦索默唱著吟誦著,幾經(jīng)反復(fù)敲打斟酌,最終再經(jīng)過手中那支換了又半禿了的毛筆落到麻紙上的。他已經(jīng)買不起稍好的宣紙,改用便宜得多的麻紙了。雖說麻紙粗而且硬,卻韌得類似牛皮,倒是耐得十遍百遍的揉搓啊翻揭啊。一本大戲?qū)懗?,交給皮影班社那伙人手里,要反復(fù)背唱詞對白口。不知要翻過來揭過去幾十幾百遍,麻紙比又軟又薄的宣紙耐得揉搓。
“兒……的……娘——”
李十三唱著寫著,心里的那個舒悅那分受活是無與倫比的,卻聽見院里一聲呵斥:
“你聽那個老瘋子唱啥哩?把墻上的瓦都蹭掉了……”
這是夫人在院子里吆喝的聲音,且不止一回兩回了。他忘情唱戲的嗓音,從屋門和窗子傳播到鄰家也傳播到街巷里,人們怕打擾他不便走進(jìn)他的屋院,卻叉抑制不住那勾人的唱腔,便從鄰家的院子悄悄爬上他家的墻頭,有老漢小子有婆娘女子,把墻頭上摻接的灰瓦都扒蹭掉了。他的夫人一吆喝,那些腦袋就消失了,他的夫人回到屋里去紡線織布,那些腦袋又從墻頭上冒出來。夫人不知多少回勸他,你愛編愛寫就編去寫去,你甭唱唱喝喝總該能成嘛!他每一次都保證說記住了再不會唱出口了,卻在寫到得意受活時仍然唱得暢快淋漓,甭說蹭掉墻頭幾頁瓦,把圍墻擁推倒了也忍不住口。
“兒……啊……”
“娘……啊……”
李十三先扮一聲婦人的細(xì)聲,接著又扮男兒的粗聲,正唱到母子倆生死攸關(guān)處,夫人推門進(jìn)來,他絲毫沒有察覺,突然聽到夫人不無煩厭倒也半隱著的氣話:
“唱你媽的腳哩!”
李十三從椅子上轉(zhuǎn)過身,就看見夫人不慍不怒也不高興的臉色,半天才從戲劇世界轉(zhuǎn)折過來,愣愣地問:“咋咧嗎?出啥事咧?”
“晌午飯還吃不吃?”
“這還用問,當(dāng)然吃嘛!”
“吃啥哩?”
這是個賢惠的妻子。自踏進(jìn)李家門樓,一天三頓飯,做之前先請示婆婆,婆婆和公公去世后,自然輪到請示李十三了。李十三還依著多年的習(xí)慣,隨口說:“黏(干)面一碗?!?/p>
“吃不成黏(干)面?!?/p>
“吃不成黏(干)的吃湯的?!?/p>
“湯面也吃不成。”
“咋吃不成?”
“沒面咧?!?/p>
“噢……那就熬一碗小米米湯?!?/p>
“小米也沒有了?!?/p>
李十三這才感覺到困境的嚴(yán)重性,也才完全清醒過來,從正在編寫的那本戲里的生死離別的母子的屋院跌落到自家的鍋碗灶堂之間。正為難處,夫人又說了:“只剩下一盆包谷糝子,你又喝不得?!?/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