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確鑿喝不得包谷糝子稀飯,喝了一輩子,胃撐不住了,喝下去不到半個時辰就吐酸水,清淋淋的酸水不斷線地涌到口腔里。胃已經(jīng)隱隱作痛幾年了。想到包谷糝子的折磨,他不由得火了:“沒面了你咋不早說?”
“我大前日格前日格昨日格都給你說了,叫你去借麥子磨面……你忘了。倒還怪我?!?/p>
李十三頓時就軟了,說:“你先去隔壁借一碗面?!?/p>
“我都借過三家三碗咧……”
“再借一回……再把臉抹一回?!?/p>
夫人臉上掠過一縷不悅。卻沒有頂撞,剛轉(zhuǎn)過身要出門,院里突響起一聲嘎嘣脆亮的呼叫:“十三哥!”
再沒有這樣熟悉這樣悅耳這樣聽來讓人從頭到腳從里到外都感覺到快樂的聲音了,這是田舍娃嘛!又是在這樣令人困窘得干擺手空跺腳的時候,聽一聽田舍娃的聲音不僅心頭緩過愉悅來,似乎連晌午飯都可以省去。田舍娃是渭北幾家皮影班社里最具名望的一家班主,號稱“兩硬”班子,即嘴硬——唱得好,手硬——耍皮影的技巧好。李十三的一本新戲編寫成功,都是先交給田舍娃的戲班排練演出。他和田舍娃那七八個兄弟從合排開始,夜夜在一起,幫助他們掌握人物性情和劇情演變里的種種復(fù)雜關(guān)系。還有鑼鼓鐃鈸的輕重……直到他看得滿意了,才放手讓他們?nèi)パ莩觥_@個把他禿筆塑造的男女活脫到觀眾眼前的田舍娃,怎么掂他在自己心里的分量都不過分。
“舍娃子,快來快來!”
李十三從椅子上喊起來站起來的同時,田舍娃已走進門來,差點兒和走到門口的夫人撞到一起,只聽“咚”的一聲響,夫人閃了個趔趄,倒是未摔倒,田舍娃自己折不住腰。重重地摔倒在木門檻上。李十三搶上兩步扶田舍娃的時候,同時看見摔撂在門檻上的布口袋,“咚”的沉悶的響聲是裝著糧食的口袋落地時發(fā)出的。他扶田舍娃起來的同時就發(fā)出詰問:“你背口袋做啥?”
“我給你背了二斗麥?!碧锷嵬夼拇蛑陆笊虾脱澩壬系耐聊﹥骸!澳闳藖砹司秃谩乙蚕肽懔?,可你背這糧食弄啥嘛!”李十三說。
“給你吃嘛!”
“我有吃的哩!麥子豌豆谷子包谷都不缺喀!”
田舍娃不想再說糧食的事,臉上急驟轉(zhuǎn)換出一副看似責(zé)備實則親暢的神氣:“哎呀我的老哥呀!兄弟進門先跌個跟斗,你不拉不扶倒罷了,連個板凳也不讓坐嗎?”
李十三趕緊搬過一只獨凳。田舍娃坐下的同時,李夫人把一碗涼開水遞到手上了。田舍娃故作虛嘆地說:“啊呀呀!還是嫂子對兄弟好——知道我一路跑渴了。”
李十三卻以不容置疑的口氣對妻子說:“快,快去搟面,舍娃跑了幾十里肯定餓了。今晌午咥黏(干)面?!?/p>
夫人轉(zhuǎn)身出了書房,肯定是借面去了。她心里此刻倒是踏實,田舍娃背來了二斗麥子。明天磨成面,此前借下的幾碗麥子面都可以還清了。
田舍娃問:“哥咆,正謀算啥新戲本哩?”
李十三說:“閑是閑不下的,正謀算哩,還沒謀算成哩?!?/p>
田舍娃說:“說一段兒唱幾句,讓兄弟先享個耳福。”
“說不成。沒弄完的戲不能唱給旁人。”李十三說,“咋哩?饃沒蒸熟揭了鍋蓋跑了汽,饃就蒸成死疙瘩了?!?/p>
田舍娃其實早都知道李十三寫戲的這條規(guī)矩,之所以明知故問,不過是無話找話,改變一下話題,擔(dān)心李十三再糾纏他送麥子的事。他隨之悄聲悅氣地開了另一個話頭:“哥呀,這一向的場子歡得很,我的嗓子都有些招不住了,招不住還歇不成涼不下。幾年都不遇今年這么歡的場子,差不多天天晚上有戲演。你知道喀——有戲唱就有麥子往回背,弟兄們碗里就有黏(干)面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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