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他的后面跟著,目光一直在他的身上,當然也就完全能夠洞悉他的情緒。她滿不在乎,步子輕巧地在棉花絮似的雪地上走著。這也罷了,她反而要去招惹他,在他用目光剜她的時候,她就用自己的目光去迎接他,迎還不老老實實地迎,而是帶著一絲笑意,是那種頑皮的,偏不合作的,揭短的笑意。她的眼睛像所有狼的眼睛一樣有點斜,眼斜著,秋水似的深澈和潮潤,永遠有著一層霧氣,況且還笑著,這樣的眼神,連漫天飏著的雪花都被迷住了,稠稠釅釅飄不動的樣子,哪里還能迎合他,給他賭著氣的心情制造什么氛圍呢?
這樣他就更有氣了。他發(fā)狠地用爪子去踢雪,把雪糝子踢得揚起來迷住了眼睛,這使他一點兒也不像一頭狼,反而倒像了一個不曉事故的孩子。這一點,他從她忍俊不禁的眼神里完全看出來了。但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想,不曉事故就不曉事故,孩子就孩子,有什么了不起。他這么想,在鼻孔里又狠狠地出了一口氣。
他這么想,這么做,是有理由的,理由就是那只兔子。那只兔子,很肥的野兔子,它從一叢生著乳白色絨毛的白薇中躥出來,在他們的面前倉皇地逃開。他那個時候正好有點肚餓。他們站在一片雄偉的塔松林邊上,在他們不遠處,有一頭灰褐色的雪豹懶洋洋地朝樹林中走去,而他們的頭頂,有一只淡腹雪雞臥在一株大腹便便的塔松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們,這一切使他顯得興奮起來。他想這太有意思了。他想看我的。他這么想著,埋了頭,收了四爪,微微提起下腹,身體向后坐去,然后一發(fā)力,彈丸似地射了出去。
他并沒有捉住那只兔子。她比他快了半拍,在他前面躥了出去,穿花似的用她靈活的步子在他面前做了眼障,使他奔跑起來失去了速度和節(jié)奏。她還用前爪撩起雪糝子來,去撲趕那只驚恐萬狀的兔子,使那個踩著死神發(fā)梢的可憐鬼跑出更沒有規(guī)律的步子來。她這么做純粹是為了開心。她想和他做一個游戲。有時候他太嚴肅了,跟七月間的太陽似的密不疏風。她卻總是瘋瘋顛顛的,喜歡有更多的驚喜和情趣。如果一定要她來選擇,她寧可選擇游戲而放棄美味。這當然和她一貫的不操心生計有關(guān),但是不是可以說,這也和她一貫的快樂心境有關(guān)呢?
兔子是在他們的面前眼巴巴地跑掉的。
有時候他真的有點弄不懂她。她是他的配偶,用人的稱謂來說,是他的妻子。他是在他還是個少年的時候就征服了她的。用征服這個詞絕對當之無愧,因為他是狼群中最出色的那一個。他們結(jié)成了伴侶,然后他們在一起相依為命,共同生活了整整九年,九年的時間,對于狼的婚姻真是夠漫長了,這其間,她不知為他操碎過多少次心。她曾一次次地把他從血氣沖天的戰(zhàn)場上拖下來,把傷痕累累昏迷不醒的他拖進荒僻的山洞里,用舌舔他的傷口,舔凈他傷口上的血跡,把獵槍的沙彈或者兇猛的敵人咬碎的骨頭渣子清理干凈,然后,她從灌木叢中閃身而出,從高坡上風也似地沖下,躥入草叢,去追捕獐獾,用獐臍和獾油為他涂抹傷口。做完這一切之后,她就在他的身邊守著他。她挨著他臥下,整日整夜的,一動不動。有時候她用她那雙潮潤的眼睛看一看昏迷不醒的他,又看一看不斷涌進新鮮空氣的洞口。一到夜晚,她就不斷地嗥叫,以警告企圖靠近山洞的敵人。在整個寒氣逼人的夜晚,她咄咄逼人的嗥叫聲傳遍了整個山野。
但是,更多的時候,不是由她看顧他而是相反,是由他來看顧她的。作為狼,他們的生存環(huán)境相當惡劣,得去無休無止地追逐食物,與同伴拼死拼活地爭奪地盤,提防比自己強大的兇猛對手的襲擊,還得隨時警惕來自人類的睥睨。這真的很難,可以說太難了。有時候他簡直累壞了。他總是傷痕累累,疲于應(yīng)戰(zhàn)。而她呢,卻像個不安分的惹事包,老是在眾多的天敵之外不斷地給他增添更多的麻煩。她太好奇,而且有著過份快樂的天性。她甚至以制造那些驚心動魄險象環(huán)生的麻煩為樂事,而唯獨不考慮如何去應(yīng)付和收拾那些麻煩事。他不得不重復(fù)著與環(huán)境和強大的敵手的抗爭。他怒氣沖天,一次又一次深入絕境,把她從厄運之中拯救出來。他在那個時候簡直就像一個威風凜凜的戰(zhàn)神,沒有任何對手可以扼制住他。他的麻煩更多的是由她造成的,包括他的創(chuàng)傷;但同時,他的成功和榮譽也差不多全是由她創(chuàng)造出來的。我們完全有理由這么說,沒有她的任性,他只會是一只普通的狼。
現(xiàn)在他在生著她的氣,為了那只死里逃生的兔子而耿耿于懷。他弄不明白她,而她卻在調(diào)笑他,因為一次不錯的游戲得意,這種情況和大多數(shù)的時候沒有什么兩樣,只是風有些大,雪也有些大,這讓他的生氣和她的調(diào)笑困難了一些,但總體來說,也都無傷大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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