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走著,有時候停下來。大多時候,停下來沒有什么實際意義,只是他停下來,她也就跟著停了下來。但也有的時候是不同的。有一次是因為有一只大鳥從他們頭頂上飛了過去。那是一只名字叫作雕鸮的大鳥,它的體長至少有一尺半,黑色的弓型喙,跗蹠和趾爪上覆蓋著厚厚的湖藍(lán)色羽毛,樣子十分神秘。它強(qiáng)有力的翅膀帶起一片雪霰,那片雪霰像一陣迷亂的云似的把它笨重的身體托向了空中。還有一次是兩只雜食類的小鳥,它們闖進(jìn)了他們的視線。一只是有著些許綠色金屬光澤羽毛的巖鴿,它行走得十分快疾;另一只是長著棕色毛羽的沙雞,樣子神經(jīng)兮兮的。它們縮在雪地里,凍得瑟瑟發(fā)抖。他朝它們看了一眼,是那種很平靜的目光,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那樣的停頓不是真的要停下來,很快就走過去了。
他第三次停下來的時間顯得稍許有點(diǎn)長了些。她絲毫沒有在意。他停下來,她也就停了下來,借著他全神貫注地在那兒發(fā)呆的時候,東張西望地去打量四下里快樂的由頭。那是一枚不大的齒菊石,它躺在一大片茂盛的野參之間,也許是因為一大叢手掌似的參葉的遮掩,竟沒有被大雪掩沒。它真是一枚漂亮的齒菊石,盤殼光滑晶瑩,葉部鋸齒如浪,縫合線向外翻卷,如同一朵綻開著的菊花,或者一大滴凝止在那里的海浪。他站在那里,低頭看它,樣子專注而投入。他被那枚小巧玲瓏的古代無脊椎頭足綱動物的化石給徹底地迷住了,一瞬間,他的眼中甚至彌漫出一層溫馨的淚光。
他們第四次在雪地里停下來的時候,情況就和前三次完全不同了。這一次他們遇到了一點(diǎn)麻煩,嚴(yán)格地說,是遇到了一次危險。
危險來自同類。那是另外一群狼,大約有二十來只,他們大部分是成年狼,一個個瘦骨嶙峋,皮毛骯臟,目光呆滯而冷漠,他們就像一群幽靈似的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一座小山包上。
他們雙方彼此發(fā)現(xiàn)的時候先是緊張了一下,等弄清楚身份之后又都釋然了。然后他們互相通報了姓名和各自所屬的群落。他和她于是知道了,對方屬于一個叫做派的狼群,那是一個相當(dāng)龐大的狼群,他們只不過是其中的一小支。他們這個群落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過豐收的日子了,為了活命,只能化整為零,到處遷徙。
他和她相互對視了一下,從對方潦倒敗落的樣子,他們相信對方的話是真的。他告訴對方他和她就是一個群落,他和她,除此之外再沒有多余的誰。他們的群落名字叫極,曾經(jīng)也累贅過,有時候是三個,有時候是五個,但是這種現(xiàn)象是暫時的,一旦孩子長大之后,他們會把孩子趕走,趕到荒原上去,趕到大漠里去,讓孩子成為狼群里新鮮的一族。這種過程匆忙而又短暫,本身就是新鮮的,他和她為此非常驕傲。他們不必拿任何別的什么來證明他們自己,比如他們是誰,他們叫什么。他們連驕傲都是單純的,無須與別人分享。
屬于派那個群落的狼群的小頭目是一個名叫夜蛾的狼,他是一頭年輕的公狼,黑色的皮毛,瘦長腿,相貌英俊,因為領(lǐng)導(dǎo)著二十多匹狼而顯得有點(diǎn)兒目空一切。夜蛾告訴他和她,他的狼偵察到,在二十里路外的大草甸子里,有一大群轉(zhuǎn)移草場的羊群,羊很肥,天氣又是這種夜黑風(fēng)高的樣子,純粹是在幫忙,他們不好意思不去大肆劫掠一番。夜蛾說,考慮到他們共同屬于狼,同時考慮到狼的見者有份的傳統(tǒng),他代表派群落邀請他和她與他們共進(jìn)晚餐,也就是說,他代表派邀請他和她同他們一塊去洗劫那一大群肥美的羊兒。
這真是一個具有誘惑性的好建議,對于狼來說,這個建議可以說太具有誘惑性了,何況他和她真的有點(diǎn)餓了。她抬頭看了看天色,天色已經(jīng)有點(diǎn)晚了,雪一點(diǎn)也不見小,關(guān)鍵是風(fēng)尤其的猛烈,這樣的天氣如果能有一場風(fēng)雪之中盡興的逐獵,以及一匹肥美的羊兒做晚餐,真的就沒有什么遺憾了。
他對風(fēng)雪之中的逐獵和肥美的羊兒這兩樣都很有興趣,尤其是在他們剛剛失去一只活蹦亂跳的兔子的時候。但是他沒有立刻向那只名叫夜蛾的狼表態(tài),而是轉(zhuǎn)過頭來先看了看站在一邊的她。他發(fā)現(xiàn)她和他的反應(yīng)不一樣,她的眼神是冷漠的,有一種比夜蛾更加傲慢的神情。他立刻明白了她是在拒絕。他想那群肥美的羊兒真是可憐的很。他猜測她是對它們不感興趣呢,還是因為討厭了夜蛾,或者是臟兮兮目光冷漠的派們,于是連他們的邀請都一起討厭了呢。他這么想著,轉(zhuǎn)過頭去,隔著十幾步遠(yuǎn)的風(fēng)雪,淡泊地對夜蛾說,不。
夜蛾愣了一下,有些沒有反應(yīng)過來。夜蛾沒有想到他們會拒絕他的邀請。他沒有邀請他倆去與一群鬣狗或是豺作戰(zhàn),沒有邀請他倆去招惹野豬或是棕熊,他是邀請他們一塊兒分享一群和肉沒有什么兩樣的羊,他的邀請如果要算是恩賜,也不是說不過去,但是他們卻拒絕了他。他表情淡泊地對他說,不,他們憑什么?
夜蛾的目光中掠過一道殘忍的寒意,顯得有些不奈煩似的把瘦長的腿支愣起來,從山坡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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